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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105.一个男孩儿的故事

    

Chapter105.一个男孩儿的故事



    外界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,而艾斯黛拉视作净土的修道院最近也不太平。

    自从被她关进谷仓后,塞缪尔就想了各种各样的试图逃离;在尝试了大吵大闹、翻窗翻墙等一系列方法之后,最终他选择以绝食来威胁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第一次遇到这种孩子,她气愤得要命、一度扬言“就让他饿死好了”,但气归气,最后她还是让加缪带着食物去和塞缪尔谈话。

    她将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了加缪身上,可在对话结束之后,法国人却对她说:

    “真正应该和他对话的人,应该是你。只有你的话,才对他有用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开玩笑吗?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皱眉望着面前的男人,“那小孩现在一看到我就骂我‘德国人的婊子’,怎么可能愿意听我说话!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尝试过了、那孩子性格很倔强,他如果不达成目的,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。”

    加缪抱着胳膊无奈耸肩,“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来一场平等的对话。或许你们

    应该离开这里,出去谈谈。”

    “离开这里?……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他好像很喜欢钓鱼。如果你愿意的话,可以带他出去钓钓鱼什么的……毕竟人如果一直待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,确实会心浮气躁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觉得他的这个提议听起来有点儿道理,于是她长长的叹气一声,说:

    “虽然我觉得我大概不会成功,但是我愿意尝试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愿意尝试的话,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小帮助,”

    加缪冲她挑眉,“我知道塞缪尔的父亲曾经带他去钓鱼的地方……如果去那儿谈的话,或许对你有帮助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所以最后,这个问题还是得自己亲自来解决。

    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,艾斯黛拉在风和日丽的下午,亲自打开了谷仓的大门;

    她循着光线朝里看去,只见男孩儿正背对着自己、一动不动的蜷缩在角落的小床上;修女们特地给他准备的白面包和炖rou被完完整整的放在地上,没有改变分毫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的视线从地上的食物挪到男孩儿瘦弱的背影上,沉默片刻后,就开口对他说:

    “起来吧。我带你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她的声音,男孩儿的身体逐渐动了起来,他翻过身、躺在床上看着她,虚弱又谨慎的问:

    “你愿意放我走了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我亲自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坦然回答,而塞缪尔则是从床上爬起来,拖着饥饿又沉重的脚步走到她面前,一字一句的说:“首先你得向我保证、你绝不是骗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什么值得我欺骗的地方,”

    女孩儿面无表情,语气冷淡,“如果你非要离开,我就成全你。毕竟把你饿死在这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便转身离开,而塞缪尔在呆愣片刻后,就迅速跟上了她的脚步。

    两人坐进汽车,艾斯黛拉便带着他离开了修道院、朝着更远的郊外驶去。

    当他们逐渐远离修道院的大门时,副驾驶座位上的塞缪尔、眼睛明显亮了起来;

    他趴在车窗外上,渴望又贪婪的望着天空上一闪而过的飞鸟,那张总是充满仇恨与愤怒的稚气面孔上、终于流露了属于孩子的天真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一边驾驶汽车,一边偷偷观察他;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后,她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,觉得今天的计划应该可以顺利执行。

    午后的烈日在道路两旁的柏树顶上熔成金灿灿的岩浆、于无数绿叶缝隙间自由的流淌;

    即使是将车窗打开,灼热的热风依然能吹得人出一身的薄汗。

    空气稠得能托住蝴蝶的翅膀,松树脂与熟透野莓的气味在暖风中缓慢发酵,仿佛土地正以植物的呼吸代替午睡的鼾声。

    车子就这样在狭窄坎坷的乡间小路上开到了一条河边,透过树林,远远的就能看到金绿色的草地正顺着缓坡铺开,而一条静谧的、弯曲的小河,就这样自远方流淌过来。

    车子停靠在树林外,艾斯黛拉跳下车,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野餐篮和钓鱼竿;

    塞缪尔站在车边呆呆的望着森林那面的河流,直到艾斯黛拉拿着东西走到他身边时,他才一脸惊讶的望着她,问:

    “你、你怎么知道这里……这里是、这里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这里是你爸爸曾经带你来钓鱼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将一只鱼竿塞进了他的手里,平静的说:“送你离开之前,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……因为我觉得你在离开之后,大概不会有机会再来这里钓鱼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男孩儿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看向了手中的鱼竿。

    两人穿过树林、走下缓坡,红黄的野罂粟花和淡紫色的苜蓿花、星星点点散落在绿草地上,宛如画家漫不经心洒下的颜料。

    而那弯弯的河流,就这样亲吻着岸边的绿草,携带着夏日的浮光静静的流向远方,一切都是如此宁静美丽,一如战争之前的模样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和塞缪尔在河边坐下,她打开装有饵食的小桶,为二人的鱼钩装上饵食,然后“咻”得一声将其掷入了河流;

    塞缪尔惊讶于她熟练又利落的动作,而在他呆看着她时,艾斯黛拉就扭头冲他得意挑眉说:

    “我以前可是我们村子里最会钓鱼的姑娘!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擅长!”

    “村子里?……你来自乡村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我的家离巴黎并不远,我从小就在乡村长大。”

    她一边说,一边打开野餐篮、从里面取出了新鲜的火腿、奶酪、面包、水果以及饮料。

    望着这丰盛的食物,塞缪尔原本已经失去知觉的胃忽然传来了剧烈的饥饿感;

    于是当女孩儿递给他面包时,他只犹豫了几秒钟,就颤抖着手接过、小心翼翼的、轻轻咬了一口……

    当食物逐渐填饱他空荡荡的肚子时,那些愤怒与仇恨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深深的委屈;

    塞缪尔麻木的、机械性的、一口一口的吃着手里的面包,泪水不自觉的喷涌而出;原本他还能忍住声音,但渐渐的,他开始嚎啕大哭——

    “爸爸……mama……玛莎……我好想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男孩儿伤心的哭喊声回荡在河边与森林里,艾斯黛拉沉默的望着他,最终抬起手、轻轻抚摸了他的脑袋:

    “我很抱歉……塞缪尔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男孩儿抬起头、用那双哭红的黑眼睛的望着她,泪水在他橄榄色的皮肤上肆意流淌,仿佛是眼前这条小河的小小支流;

    他就这样伤心的望着她,泪流满面的问: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爸爸mama……我爸爸mama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艾斯黛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因为她对此同样感到充满悲伤与迷茫。

    那些疯狂的梦想、那些极端的理念、那些无辜者的鲜血与眼泪……

    她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天空与灼烈的太阳,沉默良久后才缓缓说:“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……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……也许我们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才能得到这个答案,塞缪尔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那你为什么要和德国人在一起呢?”

    男孩儿的语气里带着怨气,咬牙切齿的问:“你明明知道他们做了多少坏事、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在一起!”

    听到这个问题,艾斯黛拉扭过头看着他,然后无奈一笑,反问:

    “难道所有被德国人碰过的法国女人都该死吗?如果是你在意的那些女性被德国人碰过,你也会叫她们‘婊子’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塞缪尔被她的问题问得一愣;

    男孩儿瞪着眼睛、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,而艾斯黛拉则垂眸望向河面上的倒影,黯然道:

    “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有那些勇敢、坚强、不畏惧死亡的女人,但很可惜,我并不属于那一类人……我很懦弱、很自私,只想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……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罪过,也并不觉得我和德国人在一起是什么丢人的事情……我没有出卖我的祖国、也没有帮着德国人伤害我的同胞,我对于我的选择问心无愧。”

    “可他们说你们这种女人是耻辱,”

    塞缪尔皱眉反驳,“如果你们真的有自尊心、有贞cao、爱自己的国家的话,就应该——”

    “就应该什么?应该为了国家而死吗?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干脆利落的打断了他的话,脸上的表情也格外严肃:“你觉得一个国家的尊严、是由一个女人的贞cao决定的吗?——不!让法国失去尊严的从来不是和德国人在一起的女人,而是那群坐在政府办公室里的男人们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她的话,塞缪尔哑口无言;

    对于这个只有11岁的小男孩儿,艾斯黛拉自嘲般的一笑,幽幽道:

    “没有战争时,女人为男人们洗衣做饭生孩子;而战争发生之后,失败的男人们就需要女人们用自杀的方式、来守护他们的尊严……这大概就是软弱的男人们从来都离不开女人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塞缪尔没有说话,只是望着自己手中的鱼竿发呆;

    两人无言的静坐半天,期间没有任何一条鱼上钩,只有三三两两的蝴蝶和蜻蜓自水面上飞过。

    太阳渐渐西沉,等到属于黄昏的赤金色余晖笼罩大地时,艾斯黛拉才再度开口道:

    “修道院的孩子们不会学到盲目的仇恨。所以你如果打算离开的话,我愿意成全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便从野餐篮里拿出五枚金币递给了身边的男孩儿,“你去参军也好、离开巴黎去其他地方也好,总而言之,我希望你好好活着。”

    塞缪尔呆呆的接过金币,有些迟疑的问:“你、你难道不讨厌我吗?……为什么你还要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他的声音就逐渐变低、头也逐渐垂了下去;

    而艾斯黛拉则是抚着额头,无奈的笑着说:“我确实很讨厌你,因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不听话的孩子……但是你年纪还小,接触的世界并不多,所以我愿意原谅你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她便扭头看着身边的男孩儿,一脸认真的对他说:

    “在离开的这件事上,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……阿尔贝老师和凯瑟琳都说过你很聪明,是所有孩子最聪明的一个……如果你留在修道院继续学习的话,等战争结束后,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、一个有能力去帮助其他人的人……但如果你离开的话——”

    临到嘴边的话语突然顿住,艾斯黛拉想了想,最终还是决定不说,因为她相信塞缪尔知道自己离开修道院之后会是什么样的遭遇。

    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;

    而当一只白蝴蝶悄然降落在塞缪尔手中的鱼竿上时,水面上的浮标忽然上下攒动起来;

    见此,男孩儿急忙收紧鱼线,一条巴掌大小的小鲫鱼也随之上岸——

    “是鲫鱼!我上次和爸爸一起钓到的也是鲫鱼!”

    时隔这么长时间,塞缪尔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,他下意识的朝身边的女孩儿庆祝,然后便小心翼翼的摘下鱼钩、将其放入了水桶:

    “你真的觉得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吗?……”

    男孩儿低头盯着水桶里的小鱼,小声问。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耸耸肩,坦然的说:“你很聪明,也很勇敢……你只需要继续读书、继续思考,我相信你会对这个世界有新的思考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真的吗?读书真的有用吗?”

    塞缪尔抬头望着她,迟疑的问。

    “你读的越多、看的越多,就越能理解自己的痛苦、无知与狭隘,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缓缓收起鱼竿,平静的说:“等战争结束之后,你可以一边游览世界、一边看书,届时的你,会成为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呢?谁会赢得这场战争呢?”

    男孩儿焦急的问。

    “历史上所有泯灭人性的暴政都会走向灭亡,我相信这次也绝不例外。”

    艾斯黛拉收起东西,自草地上站起来;她抱着东西向前走了几步,然后回过头望着身后呆站着的男孩儿,挑眉问:

    “你要回去吗?时间已经很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闻此,塞缪尔看了看她,又低头看了看水桶里的鲫鱼;在犹豫几秒钟后,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,将水桶里的鱼放归了河流;

    男孩儿飞快的朝女孩儿跑去,夕阳之下,两人的背影被逐渐拉长,红色的野罂粟花在他们身后摇曳、河流也拽着夕阳流向了落日的尽头,而这个下午,则成为了塞缪尔·戈德斯坦一生中最无法忘记的记忆之一。

    多年后,他成为记者、成为作家,去往中东、去往南非,去往世界上最贫瘠、最混乱的地方;

    当他创立报纸周刊、为非洲饱受战争之苦的无名小国的人民,争取医疗与食物时……

    当他于波黑内战期间潜入萨拉热窝、冒死拍下那一张张充满平民血泪的照片时……

    当他与游行队伍在纽约时代广场上挥舞着旗帜、反对美国轰炸伊拉克时……

    当白发苍苍、垂垂老矣的他坐在家中藤椅上,接受那个年轻女孩儿的采访时,他终于被问起了那个深藏多年的问题——

    「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?」

    女孩儿小声询问,而他则用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,安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,缓缓回答说:

    「艾斯黛拉。她叫艾斯黛拉。」

    是谁改变了一切……是谁走入了历史……

    是她改变一切。是她走入历史。

    艾斯黛拉……

    艾斯黛拉……

    你所期愿的一切,终于达成了吗?

   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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